距离母亲去世快两年了,到现在才开始为母亲写一些文字。这距离鲁迅所说的“痛定之后”的时间,也是有些长了。但真不全是因为我的怠惰或者麻木,因为每当我要在文档上打出“母亲”的时候,就感受到无法抑制的压抑与悲哀,让我搁下继续的念头。
而今我出院回家,医生表示已经没有更好的医疗手段,我也不得医院的准备,我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。父亲早早去世了,母亲也去世了,也快要轮到我了,真害怕那一天突然降临,想给母亲留下一座良心的碑文也已经没有机会,趁现在还能够打字思考和尚未麻痹的心境,我不能再拖延了。
母亲对我的牵挂,是深入骨髓的。
在我很小的时候,婆婆去世,她安慰我们说不要害怕,婆婆虽然走了,但她的*灵会继续偷偷地躲在门背后保佑我们的。为什么是躲着保佑孩子们呢?是因为她怕我们看到了,会吓到我们。我知道,如有在天之灵,我的母亲也会一直守在我身边,悄悄地庇护着我,不离须弥……
多年前,我曾经读到一篇科普文章,说南瓜仔富含磷元素,可以补脑,多吃会更聪明,给母亲说了,以后家里的南瓜都不再卖出去,瓜子都收集起来,晒到干脆。在冬天的夜里,当我在灯下做作业,而母亲也把喂猪之类的杂事做完,就坐到我旁边,为我剥了一大堆南瓜仔,让我一边写作业一边吃瓜子……
我上高中的时候,因为开始住校,去学校的时候,忽然发现母亲居然跟着我,送我走了很远,甚至偶然瞥见她在悄悄流泪。我装着不知道,觉得母亲矫情。直到多年以后,我明白过来,原本我一直生活在母亲身边,暂时的分别,她就有了某种割裂的撕痛,而作为子女,总是带着对未来的憧憬,对冲破小圈子进入更广阔未知世界的兴奋,一次次出发,远行,忽视了自己承载了父母多少的期待……
读朱自清写父亲蹒跚着给给他买橘子的场景,我也慢慢能够体会到他感动落泪的心境,因为那种亲情,是如此的细微而真实,只是被很多人忽略或者蔑视了。长辈的爱,流淌在人生的每一个细节里,滋养着疲于奔命的人生,当有一天自己也身为人父人母,才有可能感同身受,心有戚戚……
我上大学的时候,忽然收到了母亲的信。从不同的墨迹可以看出,是她一笔一划在不知道多少个有闲的晚上,在曾经留在家里的作业本空白上写下的,她小时候只读过一两年的小学,农村公社的时候有过扫盲班但肯定没有轮到她去学习,但她凭着记忆和看电视积攒下来的汉字基础,可以歪歪扭扭,用错别字、自己发明的字,写出上百字的信件。信里的内容也只是一些家长里短,家里的猪长肥了,地里的玉米被人偷了,或者要我注意别着凉,衣服汗湿了要及时换下来,最后告诉我家里什么也不缺,不用担心之类。这种信当时让我惊讶感叹,也有些尴尬,不想让同学发现。她的信我保存了一些,但后来转转奔波,朝不保夕的生活里不知了踪影……
父亲癌症晚期的时候,她拼命捂着历年的存折不愿意花出去,不是因为她对丈夫的绝情,而是她认为后人更重要,更需要这笔钱,十多年之后,到她去世的时候,子女们每人还分到一笔遗产。这笔遗产,有当时她对绝症丈夫“狠心”中的难言伤痛,有她坚持把一泡尿都带回家做肥料的苦行僧般的生活印记,有她每天从垃圾堆扒拉出来的一张张废纸、一段段铁丝的痕迹……
我有了媳妇,买房子的首付里面也有她的积蓄。但我的媳妇和她产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,尤其是后来我为了更好的收入,独自又去了深圳媒体做评论员工作,每次和母亲见面,她都诉说媳妇的不好。为了不给我两难,她选择了离开她的儿子,回老家生活,我忽然真实感受到一种来自传统习俗的那种道德压抑,“不孝之子”的烙印让我无力挣扎。但我又无法赶走已经有了孩子的妻子,母亲心中一定有着被儿子割舍的悲哀,但她依然默默地生活着,六十多岁了还去帮人做家务,后来在城镇和女儿住在一起,也不忘去拾垃圾攒钱,春节给孙子、外甥们发红包……
大约是年的春节,我回老家见到母亲,她已经不再向我诉说当年媳妇的不是,我告诉她我现在身体也很差,也得了癌症,说不定会死在她前面,她只是平淡地“哦”了一声。我忽然悲哀地发现,我,作为她的儿子,在她的记忆中,已经消失了,在母亲那里,我其实早就死了,我忽然想大哭一场。大姐说这是得了老年痴呆症,但依然记得拾荒攒钱,直到把房间塞到密不透风,大姐只能定期帮忙清理……
老年痴呆症之后,只能有短期的记忆,但如果我能够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,我又怎会在她记忆里泯灭?我如此无能,让母亲远离了我,活着的时候都已经没有了对我的一丁点记忆!
事实上,我的人生履历中,充满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,然后在遍体鳞伤中继续前行。
我上了大学,却没有安心做一个本分的教师,而是把大部分时间耗在图书馆阅读,从鲁迅全集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,从商务印书的所有汉译名著到四川出版社出版的走向未来丛书,从弗洛伊德到基因理论,但距离成为这个时代最好的思想家的梦想还差十万八千里,我只是播下了叛逆与梦想的种子,在贫瘠的土地上艰辛地萌芽生长……
然后成了中学教师,却不能成为符合国家要求的教师,因为我无法安分守己,教学中经常向学生传播异端思想,还曾经撺掇几个教师帮衬,到民*局申请成立独身主义者协会(独身主义是一种解放家庭、实现公平生养教和解放个体的一种理念,属于人类主义思想体系的一个分支),被拒;教师考评,差。于是我主动辞职,一意孤行地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改革开放的广东沿海,离开的时候,很自然地给了父母巨大的伤害……
但自由竞争的市场里我依然是一个不成功者,几个月、几个月里找不到工作,找到了做业务的工作,但跑遍了大部分的商家都没有推销出一单业务,几经奔波流浪,尽管没有遭遇孙志刚的命运,但终究铩羽而归,回到父母身边,重新沦为没有土地和名分的尴尬农民,我倒是沉得住气,做农活也思考写作,但给父母带来了沉痛的心灵伤害,母亲开始像当年数落考不上大学的大姐那样数落我的不是;后来在二姐的帮助下重新回到深圳打工,兢兢业业每天加班到深夜12点,一步步成了一家小型港资加工企业的生产部经理。有了一小笔积蓄之后,不安分的心又开始冲动,没有继续在深圳淘金或创业。我实在志不在此啊……
我去了北京,想混进圆明园艺术家群落,但去的时候,那里的人早就云散(后来知道去了通州,后来通州又开始强拆驱赶,不知道现今又去了哪里),我在北大后门外租了房子,白天去大学听讲座,去万圣书园看新书,晚上构建自己的哲学体系《重建人类社会》,但写成之后,没有出版社接受;然后又不得不继续漂泊,去了成都,也是我上大学的城市,那里很多朋友,他们很多人因为当年的那场未竟的努力而失学、失业甚至XX之后,终于纷纷经营起各自的家庭和职业,多数都在媒体中,和他们有了很多的喝茶交流,开始补足自由主义的短板。我在大学旁边租了最便宜的农民房,不分白天夜晚混进大学教室里读书写作,期间也做过边缘媒体的编辑,然后自己印刷书稿到各大高校贩卖,遇到城管之流的干预之后不得不偃旗息鼓,接下来遭遇父亲罹患癌症的消息,回到父母身边……
直到父亲最后一刻,父亲去世后眼睛依然是睁开的,三叔使劲要让他的眼睛闭合都没有成功,我亲眼目睹到了“死不瞑目”的沉痛。那是我人生最为灰暗的时刻,因为父亲的死,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当时,深圳二姐寄来的钱,我自己的积蓄都差不多用完了,我不得不亲口对父亲说:“爸,以前的药吃完了,还要买吗?”爸陷入了沉默,母亲过来说,吃了这么多药,在医院也打了那么多针也没有啥子效果,你得的是绝症,吃再多药也是白花钱。于是父亲缓缓地说:“不吃也可以……”
埋葬了父亲之后,我继续去了城市,我还得为基本的生存打拼。刚回到城市的水泥丛林的时候,我意外遭遇到每天晚上持续的噩梦,梦中见到父亲那灰暗的不愿关闭的眼睛瞪着我,让我在恐惧中惊醒,朋友南江还找来佛经消解压力,直到后来我重新找到做记者的工作,采访一个心理咨询机构,一位心理咨询师告诉我,噩梦很大因素是因为压力得不到释放,比如生存压力,职业压力,家庭婚姻压力……于是我陡然放下了对父亲的愧疚之心,全心投入工作,噩梦才悄然而去。
另一边,我让母亲退掉了承包的田地,她一个人在农村我不放心。当年母亲就因为父亲青光眼导致眼瞎,想拒绝缴纳父亲那一份人头税,但遭到懂*策的村支书的严词拒绝和讽刺,不堪屈辱的母亲差点上吊而去,还是父亲预感到什么,摸索到她已经悬挂在屋梁下的身体,把她从绳索中解救了下来,那一年我回家还看到她脖子上的红色印记。母亲住到大姐在镇上多余的空房,我已经经受了子欲养而父不在的不幸,我希望母亲的生活可以稍微好一点……
于是我也向世俗化的生活妥协,打算成家。母亲过去多次给我算命,都说这辈子娶不到老婆,我自己也看了不少三命通会之类的命理学书籍对照,确实是命运多舛,所以我打算与命运搏一搏,接受一个媒人的邀约,母亲听了我的转变,高兴地拿出以前捂住的存款给我买房首付,姐妹也给予支持,终于找了一个妻子,把母亲接到身边一起生活。但好景不长,我为了更好的收入只身去了深圳媒体做评论员,不曾想最后的结果是一直同母亲分开了……
我一直在努力为自己争取前途,争取成功,同时争取做一个孝敬父母的好人,但最后牺牲的是父母,自己的前景也只是镜花水月。
我一直坚信,辛苦不可怕,挫折不可怕,只要命还在。但父亲去世了,母亲也去世,自己也将去世……
这是怎么的悲哀人生?我是在质问苍天吗?
但我有什么资格质问苍天?
但我又何罪之有?
我是否可以质问世道?
正是这世道之晦暗,世道之艰险,我这样一个虔诚求道者蒙尘受难!
显然,质问也没有用。强横者有恃无恐,可以蔑视任何弱者的声音,他们甚至不希望听到、看到弱者的痛苦哀嚎和愤怒的情绪,而是要他们带着感恩戴德之心祈求,恭颂。我做不到,我只是质疑,我相信,正义的呼喊终究会上达天听。我忽然想到我的母亲,她曾经许诺说,在她死后,还会继续庇护我,即使老年痴呆之后已经忘记了我,但解除了活着的所有苦难羁绊之后,她的*灵一定可以回归,然后记起她的儿子,赐予她的儿子最大的福祉,疾病得以痊愈,梦想之火得以重燃……
这是我的梦想,也是我的预感。我和母亲不枉做了一辈子母子,我们的因果肯定没有完结。母亲对我的爱不会为外力完全阻拦隔绝,她的光芒还会散发出来,照亮我的道路,哪怕只剩下残生,我也会坚强地走下去,一直通向自由的彼岸。
我忽然发现,我应该写我的母亲才是啊,怎么自己在诉苦牢骚了。我想这应该算是我对母亲的忏悔,希望她能够原谅和安息。
如果我愿意容忍中学校园的闭塞压抑,如果我愿意通过考研究生之类的上升通道去求取成功,如果我不去做哲学家思想家的梦,如果我更耐心一些,娶一个能够同母亲融洽相处的老婆……其实,父亲和母亲的命运都是可以改观的。
事到如今,时光不能倒流。有些选择即使再有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,也不一定就能放下。
正如那些无法两全其美的选择困境下,理性的良知会让人选择一种更有利于更多人更多福祉的路径,因为,个体的苦难终究会成为历史烟云,留下来的是人类的继续前行,我能够为族类可持续增加思想的助力,我的生命融入到更广大更持久的人类历史长河里,就是一种永恒,而助力了我的父母,他们同样具有了价值,此生的苦难因此没有白受,我坚信这一点。也是我摆脱自怨自艾的理性力量源泉。我的思想不灭,并将传承人世,造福人世,我就没有失败,而是与人类同在,包括为我积极付出的父母一道。
我的母亲姓张,名学会。这是身份证上的名字,我怀疑这个名字原本应该是张学慧,但农村那些大老粗要么不知道这个笔画更多的慧,而图省事就用会议的会替换了,要么就是一种歧视,觉得她一个贫贱的乡下女子,怎么担得起智慧的慧。
我的母亲是有智慧的,虽然受教育机会太少耽误了,但她始终有学习新知的能力和欲望,她会编制各种竹器,会纺棉花自己做鞋子衣服,会熬糖,做米酒,做皮蛋,做豆腐,也会做传统女性该会的各种针线活。她也会唱歌和讲故事,口才也不错,经常参与村里的纠纷调解,宽减不幸者的伤痛。她告诫子女既要能够察言观色审时度势,也要懂得“见眼生成”,这可能属于方言,意思是看到了就可以学会和模仿,抓住机会学习各种新知识和技能。
我童年从母亲那里获得的最大收获是精神上的,有时候,比如雷雨天里无法出工务农,就待在家里给孩子们讲故事,显然她的见识有限,故事也多属老生常谈,但她会讲诉别人不会讲的属于她自己的苦难历程。
母亲生于年,四岁的时候就父母双亡,她在刚去世的母亲坟前哭倒,哭着滚着,撕心裂肺,恐慌无助。那时候,她有一个哥哥,母亲去世后哥哥出去当兵打仗,她则被陌生人领养,收养她的是一个孤寡老太,住的是漏水的岩洞,她只能跟着老太婆乞讨维生。直到七岁的时候,也就是年,哥哥从部队转业回村,分到了房子,成了家,母亲也给接了回去,和哥哥在一起,然后上小学,但很快哥哥娶媳妇了,媳妇不让母亲上学而是做家务,母亲像那些渴望上学的孩子一样,在路过学校教室的时候,经常忍不住在窗外旁听,但没有遇到好心的伯乐老师给她重新回到教室的机会。在哥哥家里的日子备受嫂子的折磨,而这个嫂子本身也带了亲戚在家里打秋风,所以母亲只能任劳任怨,好吃的吃不到,经常挨饿,还动辄挨骂挨打,有一次太饿了,偷了地里的高粱换吃食,就遭受吊打,她在屈辱中只能经常到母亲坟前哭诉。
母亲讲述她的悲惨遭遇的时候,自然每次都是泪流满面,我也是肯定会跟着留下悲伤的眼泪。这是一种非常真挚的苦难教育,让我幼小的心灵中感受到人生的苦难,认知到世态炎凉,以及悲悯的情感,并由此产生一种要挣脱命运束缚、走出苦难困境的强烈愿望,并希望将来能够担当自己的责任,让自己和家人走向更好的生活。这让我早熟,成为懂事的孩子,所以我上学的时候就一心要学好,完成作业,也如愿以偿成为优秀的学生,每年获得的奖状贴满了堂屋的整面墙壁。那是我的成绩,也是父母内心的骄傲。我发现我性情上继承了父亲的木讷内向,而智力上继承的母亲的聪慧,所以学习成绩一直很好。虽然曾经一度被村里的一些人鄙视,有些人看到我面*肌瘦老实巴交的样子就忍不住评价说是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而打地洞”,认定我属于一辈子打地洞那一类,但很快就证明我是另类,村里绝大多数人上不了初中,但我的姐姐和我都一路顺风顺水升初中,升高中,而我最为出色,上了大学,为当时村里人惊艳。这显然和母亲的言传身教密不可分。
父母都不懂学校教授的知识,但他们懂得给孩子提供学习的环境,不是农忙就不会要求做家务。那时候已经是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,开始了家庭承包,家里八个人的田土都是父母去干,两个老人已经没有劳动能力,可以想见他们会有多辛劳。父亲青光眼眼病也是那个时候积累起来的。其实我倒很懂事,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,在天未亮的早上就起床帮忙烧火做早饭,当然是一边烧火一边看书,也经常在放学后放牛,因为放牛的时候,只要把牛牵引近竹林,可以放心让牛吃竹叶,就可以拿出课文书来读了。
这也仅仅是举手之劳,田间地头的很多操劳,到了我大学暑期回家帮忙收玉米稻米的时候,才感受到无比的沉重,我因为挑一百斤左右的大粪上山梁而闪了腰背,以后很长时间就出现肺部不适。
田土家庭承包之后,我母亲的经营管理的能力就显现了出来,除了土地的产出,还多种经营养猪养鸡养鸭养蚕养兔,两个人忙的不亦乐乎,很快家里小粮仓扩建了很多个,存款数也不断增加,父亲的经济大权也让给了母亲,除了小额买烟之类零花钱,现金一般不允许带身上,有结余就马上存银行,这是当时能够看得见的资金投资方式。在年父亲查出胃癌晚期的时候,家里的银行存款余额超过五万,但这笔钱母亲不同意拿出来用,这可能是父亲心理郁闷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大概是上初中的时候,我和母亲有了罅隙,起因是我发现母亲也有很小气的一面,那就是她和我大姐之间的矛盾开始迸发,那时候我大姐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,但连续复读了四年都没有考上大学,我母亲估计是持久劳累不堪重负,对女儿考上大学失去信心,担心再继续下去也白花钱,而我大姐估计有范进那样的情结,不考上大学心有不甘,但时运不佳,母亲和女儿之间爆发吵闹不说,还影响到母亲对我的未来的重新评估与安排,她主张我开始参与做农活,到时候如果上不了大学,不懂农活以后就很麻烦,严重一点,就是太笨了老婆都找不到。而我确实动手能力差,竹编不行,挑重不行。当母亲在我面前唠叨,别人家的同龄某某已经可以挑斤,已经有媒婆找上门……她的安排,触及到了我的未来远景,我开始对母亲失望和不满,以至于有一次母亲抱怨我不干家务活的时候,我就怼她了:“你说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好,你为什么不嫁到别人家去啊。”我这话很大逆不道,其实也是模仿父亲反击母亲的原话,因为以前母亲抱怨父亲不顾家的时候,父亲就生气地说她为什么不嫁到别人家去。我依样画葫芦怼母亲,让她很伤心,但她从此以后没有再向我抱怨,而我在学习上也没有令人失望过,基本上都是班上第一第二名的水平。
而自从那个时候起,在幼年开始建立起来的对母亲的崇敬之心就没有了,仅仅还原为一个普通的母亲,她也会有自私自利、心胸狭窄。母亲作为精神塑造和引领的光芒已经黯然失色,她的优秀只是在她的经验世界和低层次的农业社会有效。但是,作为一个曾经的巨大的受益者,必须承认,没有过去母亲的精神引导,我也也会和村里的其他小伙伴一样,浑浑噩噩地在乡村过日子,不会有强烈的上进之心。母亲的早期精神引导是一种不可缺少的原动力,即使有一天我被人类接纳为一个伟大的思想者,也会有母亲曾经的精神之光的元素融汇在其中。孩子长大之后母亲作为精神引领的功效消失了,但作为母亲的爱依然炙热而持久,直到她陷入老年痴呆的病症的时刻。
孩子长大了,父母也该退休了,该接受孩子的反哺了,而我却没有担当起反哺的责任。父亲的青光眼疾病是因为劳累诱发,后来父亲为了重获光明,听信了一个危害巨大的民间偏方,就是用蛇胆拌锅烟墨服用,后者是一种超强致癌物,但因为作为受过现代性教育的后代,没有在身边指导,实际上就是父亲胃癌的真正罪魁祸首,父母不辞辛劳为后代投资教育,但没有得到投资的任何回报。
我已经不想再落数自己身上的负罪了,我千疮百孔的肉身已经承受不起,即使我百般惩罚自己也无法改变既往的定局。我剩下的精神力量我希望保留下去,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,也是一种积极的赎罪。
爱我的母亲一定会支持我这种想法,母亲或者父亲都不会惩罚犯错误的孩子,那是当今被很多人推崇的西方信仰中的神才会那样做的,她也不会让我向她忏悔以求宽恕,她根本就没有这种定罪的心思,这是比神灵都要高贵的精神境界,这也是一种极致的爱,属于我的母亲的爱,也是很多母亲的爱,我对此深信不疑。
我会坚定地活下去,哪怕有一线生机也不放弃,因为我活着的价值会比死去大很多倍,只要活下去,不仅可以赎罪,还可以创造,让我的灵*在人类的精神星空里闪耀不灭的光芒。
母亲,不要为我挂牵。彼岸世界如果也有着新的征程,请先行前往,不要在彼岸的岸边等我太久,生命的时间总是宝贵的,让我们的心灵,像科学家发现的不灭的量子纠缠那样,彼此永久照应和激励,各自努力,砥砺抗争,不屈于命运,不屈于厄运,走向自由自在的生命旅途,这就足够了。